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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生^①
路遥      高加林提着那篮子馍，在人群里瞎挤了一气。他用雪白的毛巾一直把馍篮子盖得严严实实，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干什么的。有几次他试图把口张开，喊叫一声，但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来。他听见市场上所有卖东西的人都在吆喝，现在他打心里佩服这种无所顾忌的叫卖声，觉得这也是一种很大的本事。
      这时候，满城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喇叭里传来了黄亚萍预报节目的声音。亚萍是他的高中同学，她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变得更庄重和柔和；普通话的水平简直可以和中央台的女播音员乱真。高加林疲乏地背靠在一根水泥电杆上，眼睛微微地闭住，牙齿咬着嘴唇，心里翻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
      他已经完全无心卖馍了。他决定离开这个他无能为力的场所，到一个稍微清静的地方呆一会。他突然想起了他已经久违的县文化馆阅览室。他很快又从大街里挤过来，来到十字街以北的县文化馆。
      他径直进了阅览室，把馍篮放在长椅的角上，从报架上把《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参考消息》和本省的报纸取了一堆，坐在椅子上看起来。
      直到阅览室的工作人员来关门的时候，他才大吃一惊：现在已经到城里人吃下午饭的时光了！他慌忙提起蒸馍篮子，出了阅览室。街道上稀稀落落的没有多少人了，市声基本落下。他站在阅览室的门口踌躇了半天，最后只好决定提篮子回家去。
      他垂头丧气出了城，向大马河川道那里走去。他走到大马河桥上时，突然看见他们村的巧珍立在桥头上，手里拿块红手帕扇着脸，身边撑着他们家新买的那辆“飞鸽”牌自行车。巧珍看见他，主动走过来了。
      “加林，你是不是卖馍去了？”她脸红扑扑的，不知为什么，身体像发抖似地微微颤动着。“嗯……”高加林应承了一声，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也赶集去了？”
      “嗯……”巧珍用手帕揩着脸上沁出的汗珠，眼睛斜看着她的自行车，说：“我来赶集，一点事也没……加林，”她突然转过脸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一个馍也没卖掉！我知道哩！你怕丢人！你干脆把馍给我，你在这里把我的车子看住，让我给你卖去！”
      巧珍说着，两只手很快过来拿他的篮子。高加林闷头闷脑地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巧珍已经从他胳膊上把篮子夺走了。高加林望着她远去的苗条的背影，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什么话也没说，提着篮子就返身向街道上走去了。
      高加林立在大马河桥上，对刚才发生的事半天百思不得其解。他后来索性把这事看得很简单：巧珍是个单纯的女子，又是同村人，看见他没把馍卖掉，就主动为他帮了个忙。农村姑娘经常赶集上会买卖东西，不像他一样窘迫和为难。
      太阳正从大马河西边无垠的大山中间沉落。通往他们村的川道里，已经罩上了暗影；川道里庄稼的绿色似乎显得深了一些。夹在庄稼地中间的公路，静悄悄地伸向绿色的深处。东南方向的县城，已经罩在一片蓝色的烟气中了。从北边流来的县河，水面不像深秋那般开阔，平静地在县城下边绕过，向南流去了，水面上辉映着夕阳明亮的光芒。河边上，一群光屁股小孩在追逐，嬉耍；洗衣服的城市妇女正在收拾晒在岸边草地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床单。高加林不时回头向县城街道那边张望。
      当他终于看见巧珍提着篮子小跑着向他走来时，他认定她没有把馍卖掉——这其间的时间太短了！
      巧珍来到他面前，很快把一卷钱塞到他手里说：“你点点，一毛五一个，看对不对？”
      高加林惊讶地看了看她胳膊上的空篮子，接过钱塞在口袋里，对她充满感激的心情。他不知该向她说句什么话。停了半天，才说：“巧珍，你真能行！”
      刘巧珍听了加林的这句表扬话，高兴得满脸光彩，甚至眼睛里都水汪汪的。加林伸出手，说：“把篮子给我，你赶快骑车回去，太阳都要落了。”巧珍没给他，反而把篮子往她的自行车前把上一挂，说：“咱们一块走！”说着就推车。
      加林一下子感到很为难，和同村的一个女子骑一辆车子回家？
      他略踌躇了一下，对巧珍撒谎说：“我骑车带人不行，怕把你摔了。”“我带你！”巧珍两只手扶着车把，亲切地看了加林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啊呀，那怎行呢！”加林一只手在头发里搔着，不知该怎办。“干脆，咱别骑车，一搭里走着回。”巧珍漂亮的大眼睛执拗地望着他，突起的胸脯一起一伏。
      加林看没办法了，只好说：“行，那咱走，让我把车子推上。”
      他伸手要推车，巧珍用肩膀轻轻把他推了一下，说：“你走了一天，累了。我来时骑着车，一点也不累，让我来推。”
      就这样，他俩相跟着起身了，出了桥头，向高家村走去。
      太阳刚刚落山，西边的天上飞起了一大片红色的霞朵。大马河两岸所有的高秆作物现在都在出穗吐缨。玉米、高粱、谷子，长得齐楚楚的，都已冒过了人头。各种豆类作物都在开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淡芬芳的香味。远处的山坡上，羊群正在下沟，绿草丛中滚动着点点白色。富丽的夏日的大地，在傍晚显得格外宁静而庄严。
【注】①节选自路巡中篇小说《人生》。作品中高加林的民办教师一职被大队书记高明楼的儿子三星顶替，无奈回到高家村务农。同村女子刘巧珍家境殷实，一直爱慕加林。她利用赶集机会，帮加林卖馍，向加林表白，展开了一段曲折的故事。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B

B

A.高加林羞于在市场上叫卖自己篮子里的馍，但他又对那些吆喝叫卖声打心里佩服，这反映出他面对生活的锤炼，既惶惑又诚恳的一面。
B.黄亚萍播报节目的普通话水平之高，加深了高加林的痛苦。他深深地认识到自己的发展和文化水平与这位昔日同窗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C.巧珍既勇敢又羞涩，她内心对高加林的爱慕给了她巨大的勇气，但当她主动与高加林交流时又红了脸，身体微微颤动。
D.小说真实反映了改革开放初期的城乡面貌，在高加林和刘巧珍的身上，我们看到了当时农村青年们的困惑和追求。
（2）下列对本文环境描写的分析鉴赏，说法不正确的一项是

A

A

A.太阳沉落，川道罩上暗影，暗示高加林内心的失落；而河边小孩快乐的嬉戏和妇女收衣服的场景，给了他一些积极的希望。
B.县河时而曲折，时而平展，具有象征意义，就好比漫漫“人生”，命运曲折，既有不期的痛苦，也有深深的幸福。
C.小说穿插对河川风光的描写，既能增添乡土的气息，又能舒缓叙事的节奏，给故事情节适当留白，使小说有含蓄蕴藉之致。
D.小说末尾的环境描写动静结合，形神俱足，烘托了爱意绵绵的美好氛围，提高了作品的诗性和艺术价值。
（3）本文着重提到了“自行车”，这是文中富有意味的细节。请分析作者的用意。
（4）《人生》是1982年“全国优秀小说奖”获奖作品，主人公高加林就是那个时代农村知识青年的代表，请结合文本分析其人物形象。